('“哥哥让我去趟江南。”
“又要去?”母亲的眉心微微一紧,却也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轻叹了口气,抚着我的鬓发道:“好吧。”
她不知道林若甫与我同行,坚持将身边最得力的女史青苹派来与我,我不敢辞,只是偎着她低低婉婉道:
“娘,我就去那边看看,没有事,我很快便回来。”
我和若甫抵达江南时,正是腊月初八,寒风阵阵,凌空扬起了细碎的雪屑,桥边支起了舍粥的粥棚,旌旗上飘着一个大大的“明”字,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捧着残破的陶碗沿街排起了长长的队,皆是老弱病残,都张着冻得乌青的嘴唇瑟瑟地巴望着。
马车悠悠行至明家,若甫骑着一匹枣红骏马跟在车后,我掀开车帘对他招了招手:
“若甫,待会我自己进去罢,你先回客栈。”
见他迟疑了一下,欲言又止,我望着他那副端谨肃穆的脸孔,微生一笑道:
“你瞧你,明明是人家里遭了不幸,你跟了去,倒像是我受了委屈,替我打抱不平去的——好啦,放心罢,我不信他们家主母是只老虎,能活吃了我。”
在富丽繁华的江南,明宅的建筑实在谈不上奢豪,甚至可以用朴拙来形容,狭小的天井里,仰头便望见沉朽的雕窗吱吱呀呀地半开着,北风呼啸,吹来薄雪化在古旧凹凸的青石板上。
明家的女主人是一位行止端庄、神容慈蔼的老妇人,那份南方女子特具的柔婉,时常令我想起远在澹州的姆妈。我第一次见到她时,她一身素净简朴的衣裳,拄着鸠杖恭身徐趋着迎至前堂,待要下拜行礼,我赶忙上前搀挽住她,饶是如此,还是低眉敛目,盈盈褔身与我作了一礼,又教她的儿子们与我叩头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老夫人絮絮地说了一大车话,一时又是颂圣,又是谢恩,又是请罪,只说寒门小户,不堪重任,深负皇恩,若非我搀住她,又要拜下去了。
“阿婆,我年纪轻,不知深浅,业各有专,今后生意往来之事,少不得要请阿婆继续劳神,我有许多不明白的,还要求阿婆费心指点。”
在我接管内库以前,这些朝廷与商人之间的交涉,都是由几位位高权重的大臣和宰相代行的,凡是替三大坊做生意的商户们,除却年年缴纳的赋税外,还要从自己的分成里拿出大半的银钱孝敬他们,他们掏不出那样多的银钱,便只得盘剥于三大坊的司库、工匠与当地的百姓,司库们无法,只好从三大坊的“折损”里薅银子了,贪墨之风盛行,自上而下,概莫能免。
我问明老夫人:
“阿婆,若今有忠仆,素来勤恳,秉性纯良,一朝迫于生计,偷了主家一升米粮,被发觉之后追悔莫及,立誓洗心革面,我想——是应当容恕的,您说对吧?”
老夫人摇了摇头,引我去江边码头看了运船,雪落了半个时辰便晴了,寒冬腊月,江南的水依旧波涛起伏地流荡着,明家常年为皇家运货,专门豢养了一批身强力壮的脚夫,脚夫们赤着膀子,扎着头巾,抬着成箱的货品运上甲板,嘿哟嘿哟地喊着号子。老夫人嘱咐领班:
“把昨天那个人带上来罢。”
领班押上来一个面色苍惨脚夫模样的年轻人,他的衣装并不比街头乞食的老弱们体面多少,也在凛冽的寒风中缩着颈子巍巍地打着哆嗦。
“说说,你做了什么?”
那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粗粗地喘出白气,见了我们不停地叩首,显是惊惧惶恐极了:
“小人……小人昨儿运货的时候起了贪心……昧下来一只琉璃坠儿,老夫人饶命!老夫人饶命啊……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“按老规矩办,浸鸭笼。”
年轻人哀哭号泣着被拖了下去,我一脸慌忙地望向身边这位眉目慈祥的老妇,扶着她的手臂问:
“阿婆,何谓浸鸭笼?取乐之物罢了不值什么,小惩便可!”
老夫人目色安详地于我面上停驻少时,轻轻拊了拊我的手背,又吩咐另一个领班:
“把前日浸下去的那个绞上来,给殿下看看。”
甲板上喀哧喀哧地响起绞动绳索的木轮声,绳索的尾端拴着一只可以装下成人的铁笼,铁笼哗啦啦沥着水,里边躺着的是一具枯枯苍苍的白骨,我的心狠狠颤了一下:
“阿婆……”
“国无严律,必有贼臣;家无严法,必有贼子。这便是老身交给殿下的答案。”
回到三大坊,几个被告发贪墨的司库仍跪在堂前听候发落,我坐下来,他们都跪上前,围在我的裙边哭泣、忏悔,我心痛如绞,垂下头幽幽道:
“你们都是姐姐留下的人,跟了我,没过上一天好日子,净受委屈了。”
他们俯首连称没有委屈,又说甘愿效死,我阖了阖有些胀涩的眼眸,轻轻地说: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“好,我会从体己里拨一笔银钱,安顿你们的家人。你们——安心去罢。”
“小小姐……”
我迎上他们绝望哀惧的目光,努力克抑自己声息的颤栗,挥一挥手,让刀斧手将他们带了下去,又轻轻睇一目余下的人等:
“法不责众。”
我听着庭院中那些裹着凛风的哀嚎,冷冷地说:
“今后,还是称殿下罢……”
晚来彤云漫天,江南于我模糊的泪眼中笼上了一层阴幽的的血色……
回京途中,我将若甫叫到我的车厢里,嘱咐他说:
“等回到京都,你替我将银票送去那些宰臣府中。”
他张了张口,似乎还想再宽慰我些什么,我低头抚了抚他的手背,摇一摇头:
“你要与他们好生交游,待喂饱了这些狼——总有一日,将他们一网打尽……呵,有钱能使磨推鬼,若甫,总有一日,我会助你取而代之!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轰轰烈烈的江南灭门案,最终因为查无实证不了了之,又因为我亲往江南抚恤了明家,惩治了三大坊的贪腐,哥哥又新划了江南的两座县作为我的汤沐邑。在我的再三恳请下,哥哥将林若甫调至了都察院,任给事中。
新年的第一次朝会上,哥哥拉过我的手教我坐在他圈椅旁的扶背上,对朝臣们说:
“朕只有这么一个妹妹,不免多疼了她些,还望众卿莫要见怪。”
李治大抵是觉得有些肉麻,挤眉弄眼地朝我做了个鬼脸,被我一眼给瞪了回去。
朝会散去后,我红着眼眶拥着手炉坐在火盆边,我哥哥一言不发地蹲在案侧打磨起手里的箭镞,借着烛火瞄了瞄利镞上森寒的锐芒,挽弓搭箭,瞄准了屏风前的盔甲。
哐当一声之后,箭镞正中甲心,又被弹落在屏风前柔软的氍毹上,我放下手炉,缓缓走过去,蹲下身拾起那支箭羽,呈上前递给了哥哥,他静静看了我一眼,接过来将箭身折作了两段,信手掷进了火盆里。
“射不穿盔甲的箭,只是一块废铁罢了。”
我争辩道:
“若再射一回呢?方才陛下未将弓拉满,只需……”
他目意沉冷地看了看我,冷淡道:
“朕没有这个耐性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不知为什么,我突然很想呛他:
“那就是你的问题了,而非箭不利!”
他沉着脸听毕我的话,神情却并不见得如何严肃,甚而牵了牵唇角,露出几分玩味的欣然,低头从箭筒里抽出了一支新箭。我站在原处不肯动,他这方掀目瞟了我一眼,哼道:
“怎么,想试试朕的箭利不利?”
我闪至他的身后,默默看着他引弓射出第二支箭,并无悬念的,和前一支一样,溅落回了氍毹上。
“哥……”
我微微抬头,试探着轻轻唤了他一声。
“嗯?”
我看不清他的容色,只抿了抿唇低低道:
“哥哥,我只是觉得这一切,太不公平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“这世间,本就没有公平可言。”
他放下了那把浅褐色的檀弓,回身坐到了小榻上。
“虎豹豺狼终日飞扬跋扈、横行霸道,尚能稳居相位;商贾百工无辜小民一生谨小慎微,受其驱迫,却不免于刑戮……那些御史们也是瞎了眼!”
他目色泠然,语意透出一股森冷,不急不迫地截断了我的话:“窃钩者诛,窃国者——为诸侯。”
“这样不对,窃国者,当诛九族!”
我哥哥望着为义愤填膺的模样,轻笑了两声,这笑声激怒了我:
“你还要笑!”
“哦——朕为什么不能笑?”他懒散地歪在榻上,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。
“你若要我讨好你的那些权臣宰相,明明可以直言相告,何必等着……等着他们酿成这样的大祸,搭进这么多条性命?”
他十分玩味地看着我哭红了双眼,殊无臣节地向他诘责、质问,待我接过他递来的绢帕,别过面去拭去斑驳的泪痕,才温声问了我一句: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“疼么?”
我有些诧异地将凝泪的眼眸望向他,他才缓缓道:
“不摔一摔跟头,怎么长大呀?”
我低下头,眼泪止不住地抛闪在襟前。
我是一个很爱哭的人,从我记事起,母后和李治便厌极了我的哭声,母后会直接喝令我:“不准哭!”李治会抱头捂耳地乱窜,抱怨说:“怎么又来了又来了,又怎么惹着你了……”
我哥哥么,我哥哥就会像现在一样,作壁上观,抱着胳膊笑嘻嘻地看我笑话,一片一片给我递新的手绢。
只有姐姐最好,姐姐从不笑我,反倒会替我埋怨哥哥们:“哎呀,小姑娘要哭,你就让她哭嘛,与你何干?瞎起什么哄呢!”
我捏着手绢泪淋淋地望向哥哥,斥道:
“若是姐姐在,定不会由着你这样胡来的!”
提及叶轻眉,我哥哥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黯淡了下去,他微微出了一下神,随即露出略显惋惜的神态: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“你姐姐就是因为太任性了,才会招致那样多的忌恨。”
他起身绕过几案默默坐在了我的身后,抬手抚了一把我挂泪的腮颊,扪着项窝,缓缓握住肩臂,将我揽近前,低首将额头轻轻抵上我的眉心,他温热的鼻息微微拂面,我阖上眼,泪又双双淌了下来。我问他:
“哥,你知道,我为什么愿意接手内库么?”
“为了你姐姐,未完成的心愿。”
我声息哽颤着点头,他宽厚的手掌捉着我癯薄颤瑟的肩拥紧了我,我又哽咽着摇头:
“我不在乎什么名利,我也不在乎他们如何看我……”
“朕当然知道,睿儿是怎样一个人。”
“没有人可以取代姐姐……我只是不想将她亲手开创的这一切,让给她最鄙视的那种人。”
“朕知道……”
“可是哥哥,我怕……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我轻轻挣开了他,目意哀伤地望着他:
“我怕有一日,我也会变成她不喜欢的样子。”
“有朕在,怕什么?”
我将鬓鬟枕于他肩头,长发如云,婉垂至膝,他并没有阻拦我这样不避嫌的举动,我便这样靠着他,靠了许久许久。他说:
“有时候,为了一个伟大的结果,一些过程中执念,是不得不割舍的……”
割舍所爱,去包容所憎么?
他又说:
“你爱的人原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好,你恨的人,原也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坏,化敌可以为用,化敌亦可以为友,这天下万民,都是我们的子民。
“睿儿,人不应当活在仇恨中,既无益,也不该。”
【本章阅读完毕,更多请搜索文心中文小说https://m.wenxiuzw.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】', '')('有时候,我忽然觉得某种意义上,我就像是叶轻眉和哥哥的孩子。
在我很小的时候,我曾经很盼望他们能够有一个孩子,我想,这样美好的两个人,无论子女将来肖父或者肖母,那都必然是很可爱的孩子。
有一回叶轻眉喝醉了,捏着我的脸说:
“嘿嘿,芭比娃娃……”
我冲她扮了个鬼脸,她又笑:
“还是活的……”
后来她酒醒了,我便追着她问:
“什么是芭比娃娃?”
她想了想,告诉我说:
“嗯……和磨喝乐差不多吧。”
我嘟起嘴:“哦,那好丑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她忙辩解道:“不是的——是很漂亮的那种!”
她拿了张纸描描画画,我托着腮伏在案头看着,我说:
“姐,要不你去拓展个业务吧。”
“嗯?”
“你去给人画春宫图吧。”
……
她还是很喜欢孩子的,然而当我建议她生一个的时候,她的反应比我建议她去画春宫图那一回还要强烈:
“生孩子?太痛了,谁爱生谁生,老娘不生!”
我扬起脸来有些古怪地看向她:
“你都没有生过,怎么知道会很痛呢?”
“生个孩子,对我能有什么好处?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她想不通,我却以为生孩子有太多好处了,比如可以玩,有个孩子玩总不会太寂寞,稍稍大些,能走会跑了,就可以支使他去做一些自己不便去做或者懒得去做的事,比方说我可以支使承泽去把御花园的芍药都给我薅过来,又或者给他父皇整个恶作剧什么的,也不会受到多么严厉的谴责。最后,等他到了明白一些事理的年纪,便可以朝夕相伴、促膝谈心,就像我们现在这样。
她又说:
“可是我已经有你了。”
我告诉她:
“可是过几年,我也会出嫁的,如果现在生一个,还可以玩十几年。”
她犹豫了一下,最后还是提议说:
“要不——你去把承泽给我偷过来吧。”
在绝大多数人看来,绵延子嗣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、天经地义的事情,男女既结为夫妇,敦伦大礼,便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首肯。谈论是否乐意生孩子这件事,于妇人而言似乎是荒谬的,于我这样未出嫁的闺阁稚女而言,又是悖礼的。
叶轻眉终然没有嫁给哥哥,我知道她也并不想嫁,在她生命最末的几年里,他们之间的关系冷淡了许多,常常在一个房间里说着话,她突然摔门离去,我远远地望着,倚在门后默默地哭,她大抵是不爱哥哥了罢,我想,我担心有一日她也不再喜欢我。
我哥哥是从来不曾对她甩过脸子的,在我小的时候,哥哥是个温文随和的人,我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,趴在他的马背上、靠在他的怀里,总可以安心地睡去。
可是在叶轻眉这件事上,我却做了哥哥的“叛徒”,义无反顾地倒向了姐姐这一边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我问她:
“是因为母后不答应你们在一处么?是你不喜欢哥哥身边有其他女人么?是你喜欢上别的人了么?”
她摇了摇头,一再告诉我说:
“这是我和你哥哥之间的事情,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。”
她捧起我泪痕交错的脸,温柔地看向我慌乱的眼神,将我看得透透的:
“无论将来你哥哥同我发生什么,你都永远是我最好的小妹妹,小睿睿,这是不会变的。”
很多年以后,当我回想起那几年的种种,发现了一些端倪,叶轻眉在世时,大抵是曾预感过自己的死亡的,她曾不止一次地提起过死后的事情,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,是谁想要杀她。
梦也似的记忆里,我们手牵着手十指交握在一起,我体贴着她指间的温暖与馨香,偎在她怀里,她说:
“小睿睿呵,如果哪一天姐姐死了,你便带着姐姐的那一份,好好活下去。
“花瓣飘落了,可是她看着枝头的桃花依然开得正盛,就好像我死了,你还活着,一直活着……这样想想,心里也会感到宽慰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她就这样莫名地消沉,像一朵开得极盛丽的牡丹,一瞬间枯败了,整个儿凋落,化进了土里。
原本我已经不再指望她什么,有一天,我们并肩坐在太平别院的桃树上,她却忽然对我说:
“云睿,我怀孕了。”
她说:
“你说得对,也许有个孩子,我会过得快活些,不至于那样寂寞。”
我曾经那样盼望这个孩子的降临,和她一起憧憬着这个孩子的模样,日夜祈祷他平安。我曾有过一个很痴的念头,我以为物物相易,总会有个代价,我想只要这孩子能如愿来到姐姐身边,哪怕降下惩罚,让哥哥和我永远失掉姐姐的喜欢,让我一辈子都没有如意的姻缘,我都是乐意的,只要姐姐好,我都是乐意的。
可是她死了,死在生产的那一日。当我听说孩子也没能活下来时,我忽然便希望我是她的孩子,是她生命的延续——我忽然明白了她那日在桃花下的譬喻。
叶轻眉,早已经长进了我的命里,我是活着的她,她是死去的我。
晴光漏过花窗,零星的鸟啼声唤来几许春意,一早侍女过来说,承乾来看我,我正坐在镜前梳妆,吩咐她们开开门,便从镜子里看见一只“小豆丁”踏着春曦走了进来,行至明间,便驻了足,只在门口远远地望了望,冲着我的背影深深作了个揖。
“傻站在那里做什么,进来坐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“是。”
“小豆丁”自己敛起袍裾迈过门槛,走到我身边庄庄穆穆地跪下来给我叩了个头:
“姑姑,承乾给姑姑请安,恭颂春祺,愿姑姑岁岁长安,吉祥止止,福履绥之,芳龄永驻。”
“瞧瞧,瞧瞧,吉祥词儿都教他说尽了!”我笑与宫人打趣儿,忙唤道,“好孩子快起来。”
“姑姑……”
是个极稚弱的女孩的声音,侧一抬首,这才见“小豆丁”身后跟来的养娘怀里,还抱着个更小的豆丁,养娘跪下来,将孩子放在地上,扶着她屈了屈身,替她说道:
“姑娘也给殿下请安。”
我愣了一下,垂目对上了女孩儿有些陌生的眼神,有些不确信地唤了一声:
“婉儿?”
我不待侍女为我梳好髻,便转身离了座,蹲下来抱起了这个娇怯瘦弱的孩子,抚着她不由心里酸楚,红了眼角: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“怎生养得这般瘦小?夜里还咳么?大冷的日子,抱出来瞎逛什么?”
养娘连连叩首回告说:
“殿下息怒,太后说殿下不常过来,今日赶上太子殿下请安,特嘱咐奴婢抱了姑娘同来教殿下看看。殿下安心,姑娘的咳疾由御医调理着,近来已好多了,只是要戒荤腥……”
“罢了,你去吧。”
婉儿将脑袋枕在我肩头,也跟着承乾牙牙学语道:“姑姑,姑姑……”
承乾板着脸纠正道:“是殿下——”
“叫娘。”
我跽下来将婉儿放在我妆镜前的圈椅上,满眼期待地望着她,一字一顿地慢慢教她:
“婉儿,叫娘——”
我女儿晶亮的眼眸轻轻忽闪着望了我片刻,而后在我耐心的引导下,甜甜地叫了一声: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“羊——”
承乾也过来扒着扶手一脸严肃地纠正道:
“错了,是娘——”
“羊……”
“娘——”
“羊。”
“嘶——娘!娘!娘!”
眼看着婉儿皱起小脸,快被承乾严肃板正的神情吓哭了,我一把拉开承乾:
“算算了,好儿子,算了罢。”
“姑姑——”小男孩有些忸怩地红了脸,语气里也有了些撒娇的意味,与来时那副小大人的态度迥然不同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我笑了,抱起婉儿吩咐侍女去传膳,又嘱承乾:“承乾,去那边坐着,今天姑姑这儿有好吃的。”
小承乾身形端正地坐在案前,宫人布膳,他倒与往日在我这儿巴巴地望着菜品的承泽不同,眼光只落在我同婉儿身上,竟像个大人似的同我寒暄起来:
“姑姑又清减了,近来是有什么烦心的事么?”
觑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,像极了我哥哥,我低头轻轻抚摸着婉儿的发顶,忍俊道:“哪儿有什么事,哟,小小个人,知道这么多呢,听谁说的?”
“姑姑替爹爹打理皇家内库,十分辛劳,朝野皆知。”
“哼。”我轻轻一笑:“准是你奶奶嘀咕的我,乖,回去同奶奶说,姑姑这些时日都在宫中休养,好着呢。”
“姑姑我懂,就像二哥学骑射受了伤,回宫前总会用袖子挡住,怕淑娘娘见了伤心。”
“承泽受伤了?”我许久未见这孩子,乍听承乾说起,不由惦念,“要不要紧?”
“回姑姑,不要紧,只是蹭破了些皮。”
我听来很觉欣慰:“你二哥是个孝顺的好孩子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“爹爹也是这样讲,教我要好生学着,可是……我娘跟淑娘娘不一样。”小承乾说到此处,不由微微蹙额。
“如何不一样?”
“我若受了伤,我娘只会教训我说——咳咳……”小承乾清了清嗓,学着皇后庄肃的口吻道,“汝若举止安徐稳当,何至于此?”
我轻轻一笑,他又道:
“我被师傅责了手板,不待我回去遮掩,女史就先一步告诉我娘了,我娘还要说‘打得好’。”
我又笑问:
“那淑娘娘呢?”
“淑娘娘……淑娘娘很温柔的,二哥说小时候受了伤,淑娘娘都会抚着伤处问他痛不痛,还会偷偷掉眼泪,我听见爹爹抱怨说,淑娘娘把二哥养得太娇气了……”
我又想起小时候将承泽当女孩子扮着玩儿的旧事了,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淑妃母子,承乾大抵以为我不高兴,觉得自己有些失礼,从小杌上起身跪下道:
“承乾知错,不该私下议论长辈是非,姑姑不要生气,请姑姑责罚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这孩子乖巧懂事得令人心疼,我望着他,不禁去想,哥哥小时会是怎样的呢——哼,教他总是欺负我!我忽而起了促狭心肠:
“那就罚你——在旁边看着我们吃。”
“是。”承乾低头抿了抿嘴唇,便十分安静温顺地跪在原处。
我掌不住笑了,终究不忍,同他招招手:“傻孩子,过来。”
“姑姑?”承乾垂肩肃手,膝行至我身侧,一副长者面前聆训的模样。
我将手轻轻搭在他肩背上,温和道:“承乾懂得约束自己的言行,这是好事,但是姑姑不是外人,可以随意一些,什么话都可以和姑姑说哦,姑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。”
小承乾忽闪着可爱的大眼睛,将信将疑:“不会让爹爹知道么?”
我摇摇头。
“那——也不会让娘知道?”
“不会,只要你不想,姑姑可以不教任何人知道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承乾这才略略放下心,挨着我坐了下来。我教宫女将烧鸡的鸡腿给承乾分了一只,另一只我自己拿筷子剔了些肉下来喂给婉儿,承乾忽然又跪起来,替婉儿辞道:
“多谢姑姑,可是——来前奶奶特地嘱咐过,不可教妹妹食用荤腥油腻之物……”
“哎我不说你不说,谁知道我给她用了什么?你瞧你妹妹瘦的……偶尔一回,不要紧的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承乾颇不情愿地皱着眉。
“小小年纪,怎么跟你爹爹似的,净爱板着个脸唬人?好啦——放心吃你的,姑姑有分寸。”
我喂了婉儿几口鸡腿肉,又搛了些蔬菜喂她,她虽乖乖吃了下去,眼睛却还巴巴地望着那只还留了一大半的鸡腿。我也是养过孩子的,承泽像她这般年纪时,早已能吃下一大只鸡腿,或是一块羊排,吃下大半碗饭,还能吃下一盘葡萄或者半根玉米。
我稍稍犹豫了一下,就将那大半只鸡腿与了婉儿,教她自己捏在手里吃。既又与承乾闲聊:
“承乾觉得你二哥怎样?”
“二哥——很好呀,二哥聪明勤奋,读书、骑射都比我好,上回爹爹拿春闱的考题教他做文,他写得又快又好,爹爹很喜欢他。”承乾说着瘪了瘪唇:“我还不会作文……要抓紧学着才是。”
我莞然笑道:“那有什么关系,他是哥哥,比你多吃了两年的饭呢,再过两年,你也会作得一样好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“可是我是太子,娘说,诸事上合该比哥哥们强一些才是,大哥不爱念书,骑射却是最好的,二哥样样都好,不像我——人材平庸。”这大抵是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话,承乾说罢默了一默,忽然问我:
“姑姑,爹爹是不是对承乾很失望,才将承乾的师傅换掉的?”
“你师傅是……”我略想了一下,记了起来,“礼部尚书?”
他点点头:“我娘说,我学得不好,爹爹生气了。”
我赶紧将这个孩子从奔腾漫涌的胡思乱想中捞了上来:“不是的,是你师傅做错了事。”
承乾不解:
“师傅那样厉害,又懂得那样多的道理,也会做错事么?”
“人非圣贤,都会犯错的。”
“那等师傅改正了错误,爹爹就会放他回来么?”
“哦也许会吧。”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,也不好与他详说今春科场的案子,只好这般敷衍了一句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我低头看向怀里的婉儿,她已经专心啃完了一只鸡腿,此刻正握着鸡骨头巴巴地望向一盘扣肉,我愈加心疼地问承乾:
“你奶奶是不是不给她肉吃?”
待送走承乾和婉儿,午后小眠时,我又被母后的女史从榻上急急忙忙地叫了起来:
“殿下,太后急传!”
女史一面替我收帘子,一面服侍我起来更衣,慌慌忙忙简直快要哭出来的模样:
“姑娘一回来便嚷嚷着腹痛,又是咳又是吐,御医还在来的路上,太后教奴婢问问殿下,给姑娘吃了什么?”
我一下子清醒了,胡乱披了衣裳,出门上了辇舆,赶到母亲寝宫,御医已经诊过脉,开了药方,说是暴食伤了脾胃。
母亲见了我便骂:
“活冤孽啊,你也是做了娘的人了,好好的孩子放到你跟前一刻半刻的,回来折腾成这样,真要是给你带着,还不知能不能活得到今天!当初就不该听你哥哥胡乱支派,大老远跑去信阳那么个破地方生孩子,你这丫头也是!脑子是教水浸了怎么着,日日哭夜夜哭!你瞧瞧你女儿这一身寒症,都是教你哭出来的!哎!你还要哭!”
她说着又指着垂头缩在一旁的承乾: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“承乾这孩子也是,今儿不知是怎么了,问什么也不说!痴儿一般——”
我搂过承乾安抚一番,同母后小声回说:
“并没有吃什么,吃了一只鸡腿,几片肉罢了……承乾是我不许他说的……我今后仔细……娘,您消消气……这会,应当无碍了罢?”
“今后,你还敢料想今后,我错发了善心,想着教你们母女见见,你就将她害得这样……”
母后正骂着,我哥哥身边的小太监却也赶了来,对我说:
“殿下,陛下召见。”
小太监来的正是时候,母后摆摆手,语气里带着三分怨气,气分无奈:
“罢了罢了,你去忙罢,替你哥哥料理外边那些破事儿去,今后孩子的事,就不要你插手了!”
我又是拜手又是赔罪,也顾不得母亲是不是还恼着,急急匆匆便恭身告退,跟着小太监去了。
【本章阅读完毕,更多请搜索文心中文小说https://m.wenxiuzw.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】', '')('我步履匆匆,进门见过礼,我哥哥歪在榻上缓缓挪开挡在面前的奏章,露出一双清亮明敏的眼眸,见了我,眼光里也透出几分哂意:
“这是怎么了,敢情是上哪儿跟人掐了架回来——”说着目意朝边儿一斜,压低了声调侃道:
“打输啦?”
我愣了一下,举眸对上他身后的铜鉴,望着自己散乱的鬟髻并红红的眼眶,抬手抿了抿散在鬓边的头发:
“嗐,什么跟什么呀,睡觉压乱了而已……”
我哥哥噙着笑觑向我:
“跑得这样急,知道朕这儿有好消息?”
他说着,将手里的折子递给我,我盯着满目的猩红的勾决,默默数了一数——十四个。
“你们这是想将朕的朝堂,翻个底朝天。”
我阖起折子,抿唇一笑,俛眉道:
“岂敢,陛下圣明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我哥哥眼里又浮现几分他那圣人君子民之父母似的悯恤,叹道:
“说来也都是国之干臣,这折子批得,朕心里都有些不落忍——”
“哼,他们算哪门子的干臣,掌着庆国选贤进士的命门,食君之禄,各怀贪鄙,这才是败国败家的祸根呢。”
“礼部主持科考,为国选贤举能,你们从这儿开始整顿,正本清源的用意,确是好的。”
我听出他话里有话,理了长裾于他对面坐下,倾下身屏案扶腮望向他:
“仅仅是用意好?”
我哥哥笑而不语,温目看了我一回,方答非所问地悠悠道:
“换一换血,也不是什么坏事。”
他总是能将这些杀伐决断之事以一种闲庭信步似的态度淡然处之,没有嫉恶,也不曾怀仇,好像只是振衣弹冠,随手拂去一些薄薄的埃尘罢了。
他抚了抚鬓,想起什么,又来问我:
“明日午时在盐市口正法,你想去看看么?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我默了一默,缓缓地应了一句:“……好。”
我恨我自己,我这个人,见不得血,见不得死,见不得杀。
五六岁上初学女红时,针剪割伤了手指,还要闭着眼唤侍女来包扎——很矫情,对吧。
可是这一回,我却莫名鬼使神差地应下了哥哥。太平别院那场惊天的血案之后,我的心境也逐渐发生了转变,因为心里开始有了恨。
近午的阳光白耀耀的,有些晃眼,我坐在法场对面的茶楼里,倚着雕窗,朝外探了探,哥哥靠在圈椅里,瞧着我的动作,只是笑:
“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?”
我说:“视野好,看得清。”
哥哥又笑我:“怎么不去刑台下边,那里看得更清。”
我不看他,只说:“不想溅一身血。”
他不再戳穿我,只是端起一盏茶来,慢慢地吃着。
十四个因春闱舞弊事被判斩刑的礼部官员被捆缚着押上了刑台,许是日光照耀的缘故,一个个脸面煞白,瞧着并无多少血色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承乾的师傅被押在最前边,我忽然想起昨日承乾在广信宫说的那些话,对哥哥道:
“昨儿承乾来给我请安,可怜见的,被你和表姐打压得,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的,我看这孩子懂事明理得很,你们做爹娘的欺负他,忒不厚道。”
“那小子同你告状去了?”我哥哥抚着唇角幽幽一笑,叹,“看来,课业还是太轻了呵——”
“他才不懂得告状呢,我一打眼就瞧出来了,四五岁的孩子,你还给他指了这么个面恶心黑的老混账做师傅……”
哥哥又笑我:“原来是替乾儿鸣不平来的。”
顷刻之间,窗外白光一闪,那老家伙已然人头堕地,我无意间咬紧了下唇,瑟了瑟肩,却还是忍不住撩开帘子去看,我再扭头望向哥哥,他仍旧一副笑呵呵的模样,好整以暇地看着我:
“你是做姑姑的,你替他择一良师罢。”
这是要我指一个新的礼部尚书,我眼里焕然现出几丝光亮,凝了他片时,又恐有诈,扬了扬眉轻轻问他:
“还有这样的好事,我指谁是谁吗?”
“嗯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“若甫么——”
“嗯?”
我话锋一转:
“可惜太年轻了,旁的……且容我回去细想想。”
我又将眼光瞥向窗外,那一颗颗滚落埃土的头颅映入眼眸,我自小是最不爱见血的,我却蓦地从心尖的那股颤栗里尝到了莫名的快慰,不仅仅是因为挡住姐姐与哥哥宏图大展的恶人终究得惩,更因为我在惩罚我自己,我在向我自己复仇……
我姐姐死了,她是被人杀死的,她流了多少血,又经了多少惧与痛,我还怎么能够安心蜷在皇宫深苑里,无忧无畏地活?
我哥哥大抵见惯了这种场面,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撩起眼皮瞧上几眼,再闲闲地同我搭着话儿:
“若甫是个堪用之材,这回春闱协同查案,立了头功,你荐他来都察院算是荐对了,你不提,朕也是要擢一擢他的位子的。”
说着他又呵呵轻笑两声,于我耳畔打了个响指:
“看个砍头看得这样入神,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好戏呢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“哎你吓我一跳!”我揉揉震麻了的耳朵抱怨一声,“我听得仔细着呢……”又问他,“若甫升迁——那对我有什么褒奖没有?”
“你还想要褒奖?”我哥哥立马拿出一副卸磨杀驴翻脸不认人的架势,“去年内库亏了多少银子自个儿关起门来算算不曾?”
我默不作声,他又说:
“朕等着银子打仗,可别临了上阵,把皇家的内帑教你赔光了——”
“赔不了——哥哥,与敌作战,关键在心齐,我替你铲奸锄恶,可算是了了一桩大患呢,怎么不是赚?”
他不置可否,只抚着下巴玩味一笑,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儿:“朕听说——你还做主免了那几处封邑三年的税收?”
“是。”我说,“都是为了庆国嘛。”
哥哥又笑:“我发觉这话,只有你姐姐说时,我才能信,旁人说时,便只能信一小半——余下那一大半,都是为了你姐姐。”
我分辩道:“那我与他们不同,不全信,也该信我一大半才是。”
“那一小半是——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我含笑睇了他一目,悄声道:“为了哥哥。”
“呵呵——”他轻笑着摩挲着下巴了望窗外,十四颗面目狰狞的头颅已尽被刽子手斫了下来,挂在桩上,皂吏们搬来水桶,洗刷着满地的血迹,他拿眼瞟了瞟我的神情,轻飘飘道,“这件事,很好,端看你——守不守得住罢。”
风乍起,夹道的桃花花瓣扑扑簌簌的乘风而落,我伸出手臂想要接住,却被疾风卷得匆忙。
他起身来捏了捏我的鼻子:“可别把你姐姐的家底败光了噢——”
我揉揉鼻子,望着那十四颗头颅,问他:“若是今年又赔了呢?”
“赔了——打板子。”
我还在恍恍惚惚,他说着,便起来伸了个懒腰,悠悠然下了楼,仿佛不是刚刚陪我观过斩刑,只是借着茶楼的雅间小憩了一会,语气漫不经心,却是与平日里分付正事的口吻一般无二,一时教人难辨真假,我追下楼问他:
“那赚了有奖赏么?”